文/常晓军
一
这些年来,白麟一直都在坚持着写诗,把它作为思考和质问自我生存状态的途径。这样的写作是极为难得的,沈从文称自己的写作是要建一座希腊的庙宇,而白麟则把诗歌当作了心灵的事业,一种始终不愿放弃的生命方式。他以其独特的美学张力,在长期的隐忍和思考中,努力探寻着斑斓的诗意和气质;他以其独特的精神视力,在自我内心的体验中,撞击着理想主义的光泽;他以其独特的柔美表现手法,在充满思辨的精神天空下,呈现出生存状态下的意趣与活力。

雷达说:“就文学而言,最根本的应是关怀灵魂,关怀人的生存状态。”而《白麟的诗》的出版,则是在鲜明的文体意识下,以古典诗歌的精神传承,汇聚起他数十年来最为重要的诗情诗心。在这个多元化的空间中,诗人将生存与爱的主题置于时代的大背景下,得以让这本融合了生命与精神的诗集,散发出人生哲学的思索。就像《秋日素描》中写道:“霜/是最好的明矾/它会诚实地告诉世界/沉静下来接受每况愈下的风霜/才能学会珍惜懂得成长”。也正是这种不经意的诗歌化语言,把温暖和苦涩渗透进生活的情趣中,写入到诗的精神骨髓中,也印证着诗人内心的困惑和矛盾。如《人到中年》写了无法轮回的岁月正被时光蚕食;《秋日素描》写了灵魂深处的悲天悯人;《故乡行吟》写了身在城市、心系故乡的痛苦挣扎。这些别具一格的心灵慰藉,无不是围绕着城市、故乡这些场域进行转换,在鲜活的尘世中观察着自然、怀念着故乡,触摸着疼痛,感受着生活。在精神深处展现出了情感的丰富、人性的悲悯、生命的卑微。细腻伤怀的描写,浓浓情感的抒发,坎坷心路的历程,让诗人的视野更加宽泛,也最大程度地还原出游子的真实生存状态。
这时候,白麟是一位讲述者,一位观瞻者,一位聆听者、一位记录者。在《老家的雪》中,“我知道/那张雪白的宣纸/一直等我回乡的脚印/落墨题款”;在《为母亲立碑·重生》中,“别小看这巴掌大的村子/一记耳光/常把我从梦里/扇醒”。现实色彩的文化冲突下,诗人无论是写外在的生存,还是写内在的精神,都能借助形象生动的意象思维,把“眼前庸常着、平淡着、自以为了解、熟悉,其实却被一再蒙蔽”的生活片段重现还原。毫不夸张地说,在诗歌达意传情的时空中,它是诗人游荡在城市里的心声、视野和回望,是诗人“用初心、爱心倾心风物志,删繁就简,手写我心”的真诚。这样的文字是对真实生命的写照,是对于爱的真诚表述,只有爱得深沉、爱得真切,才会不动声色地让人泪流、让人动容,但衍生出的思绪,却又是剪不断理还乱的。
二
在《白麟的诗》中,诗人儒雅的笔下还有着艺术和审美重构。可以说,他早已经将诗歌融进了自己的生命,并在诸多细微中展现着内心丰富的精神境界。史蒂文斯说:“诗歌是一种内在的暴力,为我们防御外在的暴力。”诗人始终沿袭这一清晰的主题脉络,从浮世绘、望故乡、踏歌行、风雅颂四个篇章入手,将所思所想所见所闻都借助于文字来表达,在独特的意象中勾勒出了各种生活画面,为读者提供了唯美的想象空间。独特的审美价值,代表着独特的审美倾向,之所要这样,是诗人要用文字为自己打造一处藏身之所,在感性与理性的心理落差下抵御内心的冲突。
纵观新世纪诗歌,依然延续着“言志、缘情”的传统,诗人巧妙地借助于心理暗示、微妙的表情,以及深沉的感受,在婉约的表达中撞击着读者的心灵,在多层情感意蕴中突出了诗歌的本质,将读者置于以往的经历之中。这既是文化创作的传承,也是对中国古典美学的坚守,既是文明视野的审视,也是世事变迁的人性思考,从中也逐渐明晰着诗人开阔的思维和气质。
对白麟来说,所有这些生命深处的精神诉求,其实都是探索中的坚持,是审美风格的蜕变和成熟,也是让他诗风细腻委婉的原因所在。纵观这些诗,诗人以游历者的眼光,在古典主义的情怀中营造着宁静、纯粹的创作氛围,在知性和感怀中阐释自我对生活的理解。白麟性情地书写着对诗歌的热爱和执着,表达着意象中的温婉纯粹,也为“从俗世中来,到灵魂中去”的追求注入徐徐温情。细细品味,这些诗流畅自如,毫无作态,在诗人现实主义独特视觉的观照下,这种精神的写真充满着亲身感悟和人文诗意,充满着人性的探寻,充满着生活的品味和感受,始终有着别样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当然,在审视着和挖掘生活诗意的同时,这样的情怀也和诗人所处的地域相关。《诗经》是中国诗歌文化的源头,是展现诗人当地文化的符号和图腾,从而得以依托这种文化意象在内心中寻着根。这样的根,不是单纯对静态故乡的描摹,而是有着更为动人的文化表达。在《甘棠》中,“‘有卷者阿,飘风自南’/西周的风气多干净啊/而这些都写在你的脸上”;在《麟之趾》中,“我就是那头温和的麟/诚实的麟/君子一般的麟/在古典的风土里受人尊敬/但却始终抵不开你的门”;在《桃夭》中,“本就满园春色/再加上一朵致命的人面桃花/我陷入怒放的火海/不能自拔”。如果说,这字里行间皆是生命的痕迹和感悟,皆是率性而为的真实呈现,那么它在表现风格上会更加倾向于厚重、唯美,在视觉、语境、气质的表达上也就更为优雅。深受《诗经》浸染的诗人,若是不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,自然无法填充诗与远方的梦想,也无法找回生命中那些被熟视无睹的“根”。也只有如此,才会让私人化表达下的柔情别绪别有魔性。
从审美的内涵而言,诗人在情感的叙事中不断地拉近着过去和现代、城市与故乡之间的联系,在过往与现今的对话中探寻着生命的意义,体现着古典美学思想的寄托。尤其是写到“风雅颂”篇章时,更是以华美的辞章,以灵魂的自我拷问,在挖掘着人性的同时,也展现着内心的渴望,力求通过双重人性的自我解剖,体现出对灵魂栖息地的留恋。可以说,这些基于意象生活的生动、真实,无形中也就具有了王维、陶潜诗情的幻象,让人不时地有所顿悟和感动。如“人何尝不是一叶茶呢/从最初的惊慌失措/到最后的淡定从容”(《日常·饮茶》)。写诗离不开现实,如此看来,人不过就是不起眼的茶叶,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,只能去顺从这样的环境。独特的想象,让诗具有了力度和厚度,更像是内心的一团火,时刻在燃烧着情绪,读起来生动活泼,透着生活情趣,也凸显出诗人清高的品质,而这才是诗人一直想要表达的感觉。“叶子到了最后关头/才肯亮出自己藏了半辈子的心思”(《秋日素描·秋游》),“雪花离春天最近/开得不惜一切/可谁会珍惜/一个过客的/冰清玉洁”(《雪的怀念·雪花》),“天际尽头/没有比这里更辽阔的自由,能做一朵气定神闲的云彩”(《海西,海西!·柴达木的荒野》)。诗人能够牢牢地抓住这些富有特征性的景物,在细腻入画的抒情中注入着自己的思想,不断漾起生命的诗意,形成别有意象的美感。这无疑是“踏歌行”的写意,是“望故乡”的思绪,是“风雅颂”的解读,是“浮世绘”的内涵。这其中,既是情感意境的营造,又是对《诗经》的另一种解读。
在诗歌的自我建构中,诗人极力表现着诗歌的丰富性,强调着叙事和精神的延续的同时,也彰显着不从俗流的个性化色彩,正如诗人田禾所说:“诗人精神就是诗人用良心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,诗歌是诗人心灵的真实写照。”作为自由诗的创作,意味着诗人在寻找最得心应手的抒情方式时,不再是简单的记录,而是要充分运用意向符号,在写下由心而起的悲悯和救赎时要将人拟物化。当然,这样的牵挂与依恋看似无奈、残酷,实际上又是卑微生命在向根性回归的根源。所以,无论是写当下的城市还是怀念过去的故乡,是写心灵的困惑还是写精神的焦躁,这种叙事都不是空泛的抒情,而是在纯粹地书写熟悉的风土人情,写内在的文化气质,所有这些表达元素,也很快地出现在诗人笔下,融入到生活的阅历中,渗透到情感的体验中,最终成为了人与自然、都市与乡村、社会与自我的思考。
三
诗意,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,是诗人境界和魅力的展现。诗意地生活,并非要处处花团锦簇、如梦如幻,而是要学会持有得大自在的心态、空灵悠远的性情。基于诗歌这大众化的命题来看,诗意更是诗人站在生命立场上坚守和表达的精神所在。
诗人在诗集的创作谈中写道:“每个人年少时对父母、对故乡、对生命那种最原始、最直接、最亲切的感受,会渗透到我们的毛细血管,一生都可能在潜滋暗长……这就是我们的根脉。对从事文学创作的人而言,这就是根性的东西。”在《白麟的诗》中,所谓“根性”可以是深刻的体会,可以是动人的风景,可以是生命的一瞬,但我以为更是无法割舍的故乡。诗人笔下“故乡”的字眼很多,作为底层书写的诗歌平民,一个不装神弄鬼的普通诗人,在写故乡时分明能看到他起伏的心情。如《为什么总爱怀念》中“在城里驻扎了半辈子/为什么藏在浮光掠影背后的/总是故乡的面容”;《暗探·落叶》中,“故乡啊!不等雪来讨债/自己已满头飞霜”;《秋日素描·秋辞》中,“突然离开/连一句遗言都舍不得留下/就匆忙赶赴/下一个故乡”;《日常·饮茶》中,“喝茶,也就是/暂时归隐山林/在故乡之泉/洗心”等等,可以说,“故乡”这一意象早已深深地埋在了游子心底,时刻出现在他的笔下。可以说,在这个诗性逐渐丧失的年代,诗人正以自我的诗意表达,力求让诗性的追求、诗意的表达重新出现在日常生活中。但受诗人性格、气质等方面的影响,他诗中还流淌着低沉、忧患、想象、批判等不被理解的姿态,此时的故乡,可以是客观环境中具象的表现,也可以是情感世界的情愫,微言大义中无时不刻在激活着美好的诗性,都幻化为对故乡的守望和怀旧。如《为母亲立碑》中的亲情,《在风中》的乡情,《桃夭》中的恋情等。各种情感的交相辉映,让诗人很快打造出了一条贴切的表达途径,这样的艺术感染表现下,恰恰可以看待诗人内心孤绝的省思中,极其渴望在现实和理想间求得心灵的安慰,这不是刻意的选择,而是要教人以平常心来面对人世的爱恨情仇,生老病死。作为独立的艺术存在和精神追求,《白麟的诗》在虚与实、藏与露的关系中,将这种游子情感以审美的方式呈现,逐渐把读者带到朦胧的意境中。“有声画,无声诗”,每每吟诵起这些诗,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幅幅活生生的画面。
诗歌讲究“用意十分,下语三分”,实际上,是要在诗意的审美中实现情与景、形与神的有机融合,努力达到诗中有画的效果。在《白麟的诗》中,“故乡”这个虚实相生的美丽意境,其实就是通过各种表象物构成着观瞻社会的特殊视角,如海青色的钢板、金黄的油菜、升腾的白云、惨白的脸等,一个个的物象既可以感知,又闪烁着神秘的情调,因情感而着色,因情感而美好,自然而然就营造出了优美的意境,也在诗人为着内心和感官表达的自由中,幻象出无比深邃的灵魂图景。
诗意的表达是一种思考、一种感受、一种途径、更是一种回归。诗人用诗来安慰着自我,表现着对城市与乡村的适应和留恋,同时又在个体与社会的精神冲突中迷茫。深沉而又忧郁的旋律中,有着现实的无奈和残酷,也有着无尽的关注和思考。的确,横亘在城市与故乡的距离,始终是每位游子难以言说的隐痛。可以说,在《白麟的诗》这个充满韵律的诗意空间,无论是阅读还是思考,都会让读者有着无限遐想。“城市待久了不少人也成了大棚植物/不经寒暑心就长不实/多像这空心的都市/满城灯火/还得塑料大棚给暖着”(《边缘地带·塑料大棚》)。生存在这个喧哗的都市,“诗意歌者”的白麟之所以要坚持着自己的审美取向,完全是因了浪漫的内心体验和对生活的真切感受。这些饱含深情的表达,其实也是诗人面对世事喧闹的勇气,可以理解为他始终在现实和理想之间的挣扎,对于生存价值的深刻质问。“新开的花朵和新栽的墓碑/哪一支是颂辞/哪一支是挽歌”(《杂记·望春风》)敏感的触角下,故乡的回忆早成了深藏的遗憾,无法流溢出属于儿时的美好,尤其再带着成年人的思维回望时,只会增添诸多无奈和忧伤。这些都可以从诗歌的细节中去寻找,从诗人的心理变化中去体味,“在寒秋游走唱歌,谁来拯救我的灵魂”,看似平常的情绪被赋予了张力后,便流露出对故乡无比依恋的怀想。
诗人为何不去书写那些宏大的叙事,却关注着这底层的民间?诗人写诗是图名为利,还是为了坚守内心所谓根性的东西?我以为,《白麟的诗》是以我行我素的独立,在完成着灵魂的塑造和书写。“不管是西山东山北山/还是安埋父母的南山/只要有场圃桑麻/就是我的老家”(《故乡是太白·老家》),在宏大的孤独中为故乡树着碑;“让我口衔萤火小小的灯笼/在乡野深入浅出/将风月融会贯通”(《草虫》),用文字唤醒着压抑的灵魂;“回家回家/游子漂泊的心啊如一片浮云/让候鸟牵引着/一步步返青”(《葛覃》),在平凡的书写中显现着悲悯。独特的表达是诗人孤独的情怀,他写故乡,并不排斥城市;他写伤感,却没有沉沦不起;他写困惑,却时常清醒地活着;他写快乐,却在欢笑和泪水中彷徨。可以说,白麟的诗既是鲜活的文字,也是真实的人生;既是不同流俗的品质,也是不卑不亢的尊严。他在诗中藏着难得的智慧,让人从中洞察着大千世事;他也在诗中饱含着民间化的味道,让人更加清楚着内心的真实。
(作者常晓军,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,入选陕西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百人计划)
白麟:诗人、词作家。著有《慢下来》《在梦里飞翔》《附庸风雅——对话<诗经>》等6部诗歌集,曾获全国鲁藜诗歌奖、陕西省柳青文学奖等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,陕西省职工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任。
本组稿件来源于《视界观》杂志第61期“视界博览”,《视界观》杂志第61期于2020年4月份出版。